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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律格 |“多于之物”实则为“必须之物”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三联学术通讯 Author 柯律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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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需要读书和新知』


晚明时期,品类繁多的“物”在中国文化中扮演了过去所不曾享有的重要角色,关于物的分类、使用、品评,以及对它们所感到的不安或褒贬,成为晚明士人关注的话题。


牛津大学教授柯律格的名著《长物》,以明代文震亨著《长物志》一书为例,从物品视角切入艺术,同时也跨越学科界限,参照社会文化理论,讨论明代的“多余之物”——绘画、书、铜器、瓷器、玉雕以及其他明代士绅精英所拥有的文玩用品,考察它们如何被鉴赏、使用,如何成为被消费的商品,以怎样的方式流通、被接受,以及在明代社会生活中的意涵,是一部有关晚明文化的经典著作。


*文章节选自《长物》([英]柯律格 著 三联书店2019-3)。转载自三联学术通讯(ID:sdx_bulletin)







明 陈洪绶 米芾拜石图


物之语

明代的鉴赏语言


文丨柯律格


如果对明代用于分类、讨论和品评物品的语言作一完整的概述,是非常值得的,但却有种种理由,使得这一想法难以实现。这一方面是因为汉语书面语言的内在特性,另一方面在于目前可供我们对其进行研究的手段本身。在漫长的岁月中,中文书写形式异乎寻常地稳定,给人以一种数千年来连续一贯、根本含义不曾改变的感觉。尽管已有众多论著致力于阐述中文发音随着历史变迁所发生的变化,但对同一时期文字内涵所发生的同样重大的变化却关注甚少。尽管有些字典引用了某个字词或成语最早的,或至少是较早时期的用法,然而却没有一本字典能够根据不同的上下文,探明一个词随时间而发生的语义变化过程。 

 

我在此无意于提供这类研究,笔者对此也无法胜任。但是受米歇尔·巴克桑德尔和彼得·伯克研究方法的影响——这两位学者阐明了一些在15和16世纪意大利处于文化和社会话语交叉点上的关键词——笔者的确试图勾勒出明代士绅阶层的作家们得以论述享乐之物文化的大致轮廓,在这个文化里,这些物品具有相当的社会重要性。通过以《长物志》“器具”卷中特定品质的出现次数作为框架,这一目的大致达到了。对于这些语词中的任何一个,都值得做出比此处更为精微、深入的分析。但笔者亦希望,对这一问题所作的这番概述,或能鼓励更为深入的研究,以便重新审视这些有着被过于简单接受之虞的译文。 

 

物和器

 

在最基础的层面,“物”(things)即是“物”(wu),但在儒家的哲学用语中“物”(matter)则与“理”对应,带有一丝沉重的意味。16世纪末至17世纪初的哲学趋向,通过“格物”等概念,对于“物”(matter)越加强调。“物”这一涵盖极广的范畴同时也包括工艺品,无论是当代的奢侈品还是古玩。我们曾看到有关明人去古董店“看诸物”以及稀有的玛瑙“旧物”的记载。“旧物”一词通常受某个时段的限定,诸如“商周旧物”或“两汉旧物”。“奇物”既能用于形容院体风格的画作,也能指风格古雅的玉器和银器。文化中心苏州以出产“珍馐奇异之物”闻名。“韵物”则指比例恰当合宜、格调优雅之物。


文震亨的这部著述以“长物”为题,前所未有地完整阐释了士绅阶层的物质文化。“长物”此语出自5世纪《世说新语》中的一个典故:

 

王恭从会稽还,王大看之。见其坐六尺箪,因语恭:“卿东来,故应有此物,可以一领及我。”恭无言。大去后,即举所坐者送之。既无余席,便坐荐上。后大闻之,甚惊,曰:“吾本谓卿多,故求耳。”对曰:“丈人不悉恭,恭作人无长物。”

 

“长物”一词本指“多余之物”,但文震亨却以看似反讽的意味使用它,《长物志》一书所讨论的实则为“必需之物”。这一用法并非为文氏所独有,至少还有一位文人在谈到家传的盛酒瓦盆时,亦说:“此吾家之故物,亦吾家之长物也。”


明 朱瞻基斗鹌鹑图轴


另外一个词则含义较为严格,引起的联想,也并无如许尊崇,即“器”字,含有“器具”、“器皿”和“工具”之意。在晚明,它还可指“机器”,如1627年出版的关于欧洲机械奇迹的《远西奇器图说》。孔子最为人称道的断语中有这样一句:“君子不器”,暗示道德修养高迈的男子不应被视为官僚机构中可以更换的齿轮。“器”字经常和别的字组合,构成“工具”、“器具”之意,进而构成“文房器具”之类的词组。正是“器具”这一组合词构成了文震亨论明代士绅的可移动物质文化一卷的标题。因此,在“器具”一卷中,包含的主要是各种精致的享乐之物,而非日常生活的必需品。其中既有古今之物,也包含具有持久功能的物质产品,例如书画用具,以及其他通过展示来标榜拥有者文化身份的物品。此卷的导言简述了文氏所讨论的器物类型,多少暗示出他对这一类物品的归类之法:

 

器具:古人制具尚用,不惜所费,故制作极备,非若后人苟且,上至钟、鼎、刀、剑、盘、匜之属,下至瑜糜、侧理,皆以精良为乐,匪徒铭金石、尚款识而已。今人见闻不广,又习见时世所尚,遂致雅俗莫辨。更有专事绚丽,目不识古,轩窗几案,毫无韵物,而侈言陈设,未之敢轻许也。

 

“器”这个概念受制于各种限定,但是与归于“物”的特征相比,关于“器”的描述通常较平实。因此,通常都说“金器”、“银器”、“铜器”和“玉器”(而不说“铜物”或“玉物”)。在以枯燥、官样语言写成的严嵩财产籍没册《天水冰山录》以及文风朴素的明代居家手册中都能见到这些用语。最后要谈的这个词为“成器”,很常用,可能更为口语化,意为“合用的”。例如玉杯的耳柄如果太窄,喝酒者的手指抓不住,就全无用处。这一有关合用程度的标准,尽管在上文所引的文震亨的段落中得到明确强调,但事实上,在其他鉴赏文学中却很鲜见,它在此显得格外突出,只为强调那些鉴赏文学与居家手册所展示的更为平凡的世界之间的距离,针对的是统治阶层的物质世界中那些不起眼的部分。


雅和俗


在明代精英看待物品世界的方式中,“古/今”是一组关键的对立标准,与之平行的“雅/俗”,可能更为重要。至少在青铜时代晚期,这两个单字已具有了和明代相同的含义,而到了汉代晚期,则成为一组互补的反义词在使用。然而,就“雅”而言,这还是一种较迟出现的含义,晚于最早的诗歌总集《诗经》中以“雅”命名一种诗歌文体。汉代的学者将此字注解为“正”。与此同时,“雅”还能用来形容个人的举止,以及用作音乐评论中的技巧术语,代表“抵制新的潮流和外来影响所必需的个人与社会准则”。


“雅”这个字主要在社会领域使用,而不是视觉领域,并且很少用来形容一幅画的外观,虽然它也很适用于像著名的“西园雅集”一类的题材,或是鉴赏这样的社会行为,“鉴赏书画为雅事”。在一个文本中出现的“雅人”一词,指开创了风靡社会风尚的一小群人,但这一表达极为少见,同样会让人怀疑是否带有一定程度的讽刺意味。对文震亨书中“器具”一卷仔细分析后发现,“雅”是第二个他最喜欢用来表达嘉许的词(此处也包括“古雅”、“精雅”和“清雅”这样的词组),而以其反义词“不雅”、“非为雅物”为表示不喜某物的较为寻常的方式。在这一文本中,之所以有如此的区分,主要是社会的标准尺度在起作用,因为某物是否为“雅物”,不仅在于它的材料、构造和装饰的形制,还在于其功能,即如何以及在何种情境中使用它。


南宋 刘松年 西园雅集图


沈春泽在为《长物志》所作的序言中声言:“遂使真韵、真才、真情之士,相戒不谈风雅”,警告我们“雅”可能也会成为一种容易过头的特质。在这样的情境中,高濂的书斋名“雅赏斋”也令人有些不安。将关于书斋名的文献作一粗略的概览,便会发现这样平淡无奇的斋名其实很不寻常,而直接用“雅”字为书斋命名的,事实上也很少见,可能就是由于沈春泽所说的这个原因。


还有一个字,即“韵”,似乎为“雅”的同义字,尽管不那么常用,原意为“和谐的”,但引申为“雅致的”或“敏感的”。好古为“文人韵事”,而“韵士”一词则是文震亨《长物志》所针对的理想人物的代称。


文震亨最爱用的贬义字恰好是“雅”的反义字——“俗”,在某种方面,这个字有着更为简单的字源,其一系列含义都可在社会分层领域使用,类似于拉丁语中“vulgus”在罗曼语中的各个衍生字。它还意为“习俗”“习性”,以及“流行”“大众化”等。“俗”字本身已足以表达贬义,但有时也会以词组的形式出现,如“恶俗”等。文震亨其他用来表达不满的方式,同样,至少具有社会的和美学的双重内涵,例如“不可用”“不入品”和“忌”。相反,“不佳”和“不美观”则很少用。


赏鉴和好事


我们现在将要讨论的是明代关于文化品味的最为关键的一组对立,即真正的鉴赏和浅薄的好事行为间的区别,前者立足于深厚学问和高尚人品,后者却对本应认真对待之物表现出轻佻而无知的态度。“赏鉴”这个词意为“辨别”,在唐朝常用于选拔人才,通常认为,是宋代的大艺术家和艺术理论家米芾(1051―1107)明确了“赏鉴”和“好事”的区别,这在中国历代关于视觉艺术的著述中曾被反复提及。


组成“赏鉴”的两个字还经常倒置,成为“鉴赏”,这在现代更为常用,而前者则为明代的用法。1616年,张丑将其释为:“赏以定其高下,鉴以辨其真伪。”它不仅是一种天生的特长,明人的文中有某人“遂精赏鉴”之语。它也可以单纯作为一个动词,如说某人“最能赏鉴”。加上后缀,它就成为具体的名词,如“赏鉴家”,指那些既拥有“目力”又有“心力”的人士。“鉴赏”一词在现代汉语中仍然存在,而其含有贬义的反义词“好事”则似乎已很少使用。从多方面看,这都是一个更为复杂和有趣的词。


 文震亨绘赠友人手卷(局部)


“好事”在字面上意为“对某事感兴趣”,到明朝时,“好事者”指“有某种爱好的人”,有法文“业余的”(mateur)之意,但也有英文“业余爱好者”(mateur)的贬损意味。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也有一个类似的范畴“amorevolissimi della professione”。而一部明代小说显示,在口语中,它意为“爱管闲事的人”。不过,这个词背后也有着辉煌的过去,在唐代的文本中,它带有“艺术爱好者”之意。这种正面的、或至少是中立的意思在明代或清初的作品中也偶有用到。沈德符将它用作“收藏者”的同义词,而袁宏道则以它为《瓶史》第十章的标题。不过,从广义上看,这个词带有一种尖刻的奚落人的意味,没有人会用它来形容朋友。它同样既是社会学也是美学的范畴。对于张岱而言,“好事者”则等同于“浪荡者”,年轻的时髦男子集小篷船百什艇,拥塞于南京秦淮河畔的青楼前。而就艺术而言,“业余爱好者”、“他者”的存在使我们顺理成章地成为真正的赏鉴家,即那些不仅知道自己在看什么,而且不受赝品蒙蔽,能在最广义的文化情境中品鉴艺术品的人。


然而,“业余爱好者”还没有处在种种区别的最底端。沈德符所确立的关于趣味的三分法,从最上品的“雅人”,到“江南好事缙绅”,以至于“新安耳食”,取代了“赏鉴家”和“业余爱好者”的二元论。“耳食”字面上为“以耳为食”,也是由古代发展而来的词,在此用来生动地比喻沈德符所见的那些盲从者,他们对于社会和文化的领军人物所开创的潮流,毫不了解,更无创见,盲目跟风。大量珍贵古瓷器的赝品正是迎合了这批人,堆积而成拙劣的收藏。


柯律格作品



长物:早期现代中国的物质文化与社会状况

[英] 柯律格 著 高昕丹 陈恒 译 洪再新 校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9-1

ISBN: 9787108063731 定价:49.00元


雅债:文徵明的社交性艺术

[英]柯律格 著 刘宇珍 等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9-1

ISBN: 9787108063885 定价: 69.00元


大明:明代中国的视觉文化与物质文化

柯律格  著 黄小峰  译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9-3

(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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